大家好,周五到来了~
这篇开端献给 20 世纪俄国。
现在我把它呈到亲爱的 2000 位读者面前,希望没有辜负你们的期待。
《欧洲命运组曲》第一个乐章🎼《恐惧》的第一个乐段🎵是一场诞生,让我们一起来圣彼得堡见证。
如果你还没看过系列的总纲,这里请:《欧洲命运组曲:德俄冷战七十年》
20世纪俄国千头万绪,这第一乐章该如何奏响?
俄罗斯,俄罗斯,俄罗斯。
如此神秘,如此复杂。
它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如临深渊。它激发崇拜,引起敌视。有人爱恋它,有人同情它。朋友歌颂它,敌人贬损它。
整个二十世纪曾有五个俄罗斯轮番登场,每一个俄罗斯都带着丰富、冲突、扭曲的特质。这五个俄国分别是:
沙皇俄国 美丽又残酷
红色俄国 光明至极 恐怖至极
白色俄国 美丽与哀愁
民主俄国 崭新却陈腐
普京俄国 黯淡又阴鸷
1952,普京在历史的关键节点诞生。这位被选中之人背负着三个俄国的历史、情感和沉重的遗产,去见证了、参与了、创造了第四和第五俄国。现在他已 70 岁,正走向自己命运的终点。
是时候讲讲他,讲讲俄国这百年故事了。
普京降生
1952 年普京降生在圣彼得堡的一户红色工人家庭。
他是这个家庭中的第三子。这户人家的第一个孩子早夭;第二个孩子也不幸遇难:卫国战争期间列宁格勒曾被德军长期围困,城中出现严重食物短缺,二子因此饿死。
普京的父亲,弗拉基米尔·斯皮利顿诺维奇·普京是一名士兵,在 1942 年与德军的战斗中受伤;普京的母亲玛丽亚·伊凡诺夫娜·普京娜是一名普通工人,她来自特维尔市,1941年也就是在特维尔市,纳粹德国占领军杀害了普京的外婆。
这是那岁月每个苏联家庭都可能会遭遇的命运,纳粹德国从西方而来,死亡也随着而来。普通的生活,普通的受难,普通的死亡,一户普通的俄国人家。
唯一的不平凡之处可能在这里:时隔十年这对父母又得到了一个孩子。1952,这一年普京父母已经 41 岁,上帝却恩典了他们第三个儿子。一位独子。
中年得子的老普京,给这襁褓中的婴孩戴上了一个斯拉夫名字:“弗拉基米尔”。这是很普通的俄国名字,它很流行,历史上曾被各种伟大人物使用,比如多位“基辅大公”,再比如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再比如未来坐在基辅城中鏖战俄国的那位乌克兰人: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
弗拉基米尔Володимѣръ是当之无愧的帝王之名,它内涵“权力”、“声望”、“荣耀”,指称“世界统治者”“光辉的统治”。
而普京降生的这座城市,叫“圣彼得堡”,也是一座俄罗斯帝王之城。
这座开国沙皇彼得大帝兴建的城市,曾是沙皇俄国200年的首都。此时早已经被苏共更名为列宁格勒。从“圣彼得堡”,到“彼得格勒”,再到“列宁格勒”,它的每一次更名,都见证了俄国跌宕起伏的权力更替。
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是一座壮丽的俄罗斯帝国之城,它与沙皇俄国相伴诞生,也相继消亡。
Paul Graham 在《市井雄心》中曾提出:
每个城市都向它的居民发出自己的声音。纽约不断告诉你:你需要赚更多的钱;波士顿告诉你:你应当更聪明;硅谷的声音说:你要有雄心。
而圣彼得堡在普京的摇篮边哼唱的无名曲调,大概是:帝国,帝国,伟大的俄罗斯屹立不倒。
这座海港城市位于涅瓦河汇入芬兰湾的入海口,由首任沙皇、俄罗斯帝国的缔造者彼得大帝于 1703 年兴建。彼得建造这座城池,就是为了把帝国的中心搬离深藏内陆的莫斯科,向欧洲靠拢,向海洋前进,“让俄国更西方”。
击败了瑞典军队之后,他才放心迁都。因此从 1712 年开始,直至 1918 年十月革命,两百年间圣彼得堡一直是俄罗斯帝国的首都。
帝国历史进程中所有的关键剧目都曾在此上演。圣彼得堡就是俄罗斯帝国,俄罗斯帝国就是圣彼得堡。诗人们爱恋这座华丽而深沉的城市:
青铜骑士(节选)
普希金
查良铮(穆旦) 译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沉思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透明而又闪耀的幽暗。
常常,我独自坐在屋子里,
不用点灯,写作或读书,
我清楚地看见条条街路
在静静地安睡。我看见
海军部的塔尖多么明亮。
在金光灿烂的天空,当黑夜
还来不及把帐幕拉上,
曙光却已一线接着一线,
让黑夜只停留半个钟点。
诗人普希金赞美这座城市,却出于俄罗斯人的文化自信,不喜欢它的日耳曼名字“圣彼得堡 Saint Petersburg”。
你听听这哪里像是一座俄国城市?叫这种名字的城市难道不应该坐落在西欧的北海海边吗?像德国的汉堡、荷兰的米德尔堡。据说这名字是彼得大帝伪装成工人混进荷兰造船厂偷学工艺时突发灵感想出来的。倒也难怪。
于是普希金在这首俄罗斯民族史诗《青铜骑士》中给它起了一个斯拉夫小名,叫“彼得格勒”,此后这小名风靡全俄,俄国人交口相传,终于不用再叫拗口的西欧名字了。
可是沙皇们不在乎,官方名字从不改变。
就像他们也不在乎自己的“日耳曼风味”名字一样:彼得、亚历山大、尼古拉。这些都是日耳曼常用名,没办法,沙皇的“母亲”们都是德国人,迎娶一位德意志公主是这里的优良传统。甚至女性也可以成为女沙皇,就像来自德意志安哈尔特的叶卡捷琳娜大帝。
沙皇们没人叫弗拉基米尔,那是乌克兰人和高加索人更喜欢的名字。
沙皇和贵族们更喜欢讲德语、法语和英语,唯独没那么喜爱俄语。最极端的例子是彼得三世,他本人甚至完全不会俄语。按照今天的欧洲语言参考框架,这位俄国沙皇连俄语A1考试都通不过。
光辉又残酷
虽然有着德意志名字且不太擅长俄语,可是住在圣彼得堡冬宫中的帝国君主——彼得大帝之后的历任沙皇,却是以标准的“俄罗斯方式”来治理庞大疆域上的子民,它的突出特点是既开明又残酷。
开明到只要你安心听话,认真参与建设俄罗斯帝国主义,不管你是生存线上挣扎的农奴/农民,城市里的小商人小知识分子,文豪、艺术家或大学里的教授,各地的地主贵族,新兴的资本家,工厂里挣着血汗钱的工人,你都拥有自己有限的自由,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都可以活下去,信仰上帝或者真主,讲你喜欢的语言,可以关起门为沙皇祈祷,也可以关起门来诅咒沙皇。
而且你还可以分享伟大帝国的荣耀,不管去到哪里,你都是光荣的俄罗斯帝国子民。帝国晚期,俄罗斯大地上生命旺盛繁衍,人口增长迅速。法国资本疯狂涌入,现代工业正在勃发,科学昌盛,文学绘画芭蕾交响乐,人文艺术发达。
图源:@盐铁,1800-1916年俄国人口从3554万到1.8亿
必要时刻,沙皇也会主动改革,亚历山大二世改革,斯托雷平改革……1905 失败的革命后,部分体制外精英也可以坐在杜马(俄国议会)里参与一下国政。
俄国人最好乖乖等着沙皇给,人民不许开口要改革。
只要你敢公开反抗,包括在精神上反抗——研究哲学,写作反动小说;你必将接受“沙皇爸爸”的铁拳镇压,无人幸免。轻则发配到西伯利亚的苦寒边地,重则付出生命,当然也可以背井离乡去欧洲流亡,像巴枯宁和列宁那样。
沙皇从不忌惮对人民开枪,他们高效镇压俄国各阶层的每一次反抗。冬宫前的广场上曾血流成河(血腥星期日)。
它造就了顺服的农民,软弱的小资产阶级,精神分裂的俄国知识分子(陀思妥耶夫斯和《白夜》),也高效率地给帝国制造越来越暴烈的反抗者。帝国末年,“灰色牲口”排着队列走向东欧前线;而在西伯利亚大监狱里,斯大林这样的“反动分子”正在茁壮成长。
帝国的疆域飞速扩张。考特金在《权力的悖论》开篇写道:
“从伊凡雷帝时代以来的四百多年里,俄罗斯平均每年扩张50平方英里。这个国家填补了一个由两大洋和三片海组成的巨大口袋:太平洋和北极;波罗的海、黑海和里海。俄罗斯的海岸线比任何其它国家都长,俄罗斯的舰队将停泊在喀琅施塔得、塞瓦斯托波尔和(最终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它的森林将俄罗斯与欧洲连在一起,它的草原有4000英里宽,将俄罗斯和亚洲连在一起。”
(符拉迪沃斯托克,俄文名意味“征服东方”,中国人叫这座城市海参崴)
除了北面的北冰洋和头顶的天空,向东,向西,向南,向东南,向西南,帝国疆域向所有可能的方向扩张。帝国的屋顶之下容存越来越复杂的民族构成(ethnic groups),波兰人、乌克兰人、鞑靼人、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 只有沙皇的仁爱和铁拳、再辅以帝国的荣耀能把他们凝成一体。
很遗憾,偶尔帝国会碰到欧洲的挑战者和它们的盟友。他们居然试图阻挡俄军前进的方向:讨厌的欧洲人。哦,还有讨厌的亚洲人:清帝国在中央欧亚和雅克萨曾阻挡俄国前进,日本在 1905 年的满洲也做到了。
当痛骂欧洲和亚洲的时候,俄国贵族们都成了“俄国人”,拥有高贵的“俄国精神”,“我们俄国,既不是欧洲也不是亚洲”。但若有机会西进,他们也从来不拿自己当欧洲大陆的外人。毕竟他们本来也不是外人。
叶卡捷琳娜大帝本人就来自德意志安哈尔特,她带来了大量的德裔移民;
亚历山大一世战胜拿破仑,俄军铁骑踏进巴黎,贵族指挥官们却跳下马亲吻巴黎的土地,因为这里是启蒙和革命的来源。
尼古拉一世致力于捍卫维也纳秩序下欧洲各皇朝的君主统治,对抗 1848 欧洲各国的革命风潮,获得雅号“欧洲宪兵”。这位沙皇还和英法对抗,在克里米亚下大棋, 输了战争,“中风”而死。
法国人塔列朗恶毒地吐槽:
“你们(俄国人)应该给沙皇的死想一个新理由了,老是中风,实在太无聊了。”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做储君时曾游历欧洲,他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初恋。女王的日记里写道:
“在 6 点 40 分左右,我见到了皇储,他在我的窗前行礼,我们在圣乔治大厅用餐,皇储挽着我进入大厅,我真的爱上了皇储,他是那么亲切友好的一位年轻人,我们一起跳舞,一起大笑,一起分享快乐时光,我以前从未如此快乐过,我于 2 点半上床睡着,但兴奋得直到5点才睡着。”
当然当然,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英国议会和沙皇爸爸联手扼杀了这场爱情,毕竟当时英国和俄国还是对立状态,并非后来的盟友关系。
维多利亚又写道:
“皇储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温暖,他看起来很苍白,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这段日子,我吻了他的脸,他也十分深情的吻了我。与这位深情可爱的年轻人的分离使我感到非常悲伤,我是真的爱他。”
不久后,维多利亚女王与表哥,来自德意志萨克森的阿尔伯特结婚。而亚历山大则按照家庭传统,娶了德意志黑森大公的幼女马克西米利安娜·威廉明妮·奥古斯特·索菲·玛丽公主。
时光飞逝,1901年维多利亚——这位“欧洲诸皇室的老祖母”病逝,孝顺的长外孙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守在床前,伴随外婆度过了最后时光。亚历山大二世的孙子,当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也在侧。维多利亚的葬礼上,来自欧洲各国的表兄弟们齐聚一堂: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诡异,仅仅 14 年之后,这些兄弟们率领各自统治的帝国开打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果有人丢了皇冠;有人不仅丢了皇冠,还丢了全家性命。
时间来到 1914,俄罗斯帝国和圣彼得堡这座城市的命运都迎来转折。帝国之城失去了它的日耳曼名字,而俄罗斯帝国也将快速消亡于历史烟云之中。
下周预告
下一周我们继续讲述俄国的历程: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红白俄国的诞生,我们一起观看一战导致的俄罗斯灵魂分裂。
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红白内战,帝国的两个孪生子由此诞生:白色俄国和红色俄国,分别继承了旧帝国美丽和残酷双相中的其中一面,并且把它们各自推向极致。落败和流散的白色俄国美丽又哀愁,成功夺权和持续统治的红色俄国光明至极也恐怖至今。
我将继续使用多媒体复杂文本(史料原档图片、当年的报纸、历史人物发言原文、音乐、绘画、小说、诗歌、Tweets、Instagram图片和和YouTube视频)来让大家触摸历史,看见历史,感受历史,以达到对历史“真正的理解”,而不是只学到“历史知识”。
同时还要保持简洁轻盈的叙事,最大程度降低读者的阅读负担。
喜欢这种风格的请继续追更。喜欢看政治评论的可以退订。这个系列开篇说要从历史走向现在,再走向未来,从一开始我就明言了这不是当代政治时评,而是历史写作。
普京这里是从彼得大帝开始;默克尔和肖尔茨的故事从马丁·路德开始。所有当世政治家都带着他们国族的沉重的命运、历史和文化精神,不理解这些又如何能理解当代政治呢?很久之后等你读完本系列最后一篇文章,欢迎你回到起始的总纲,你将会对“一百五十年未竟之功”究竟何意,产生新的理解。
敬请期待,我们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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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不推荐外文书籍和档案,除非实在必要。不罗列我所参考的文章和书目,那会是个过长的 list。尽量丰富推荐的内容形态,文学作品、音乐、视频、历史书籍都会有,未来甚至有历史音频和播客。以后每章后的本周推荐都是如此,不再重复解释。)
中岛美雪的歌曲《诞生》:写这篇的时候我循环听了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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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hen Kotkin :《斯大林传:权力的悖论》香港已经翻译出版,译本质量靠得住。
写的很好,文章很有质感
文筆流暢,資料翔實,寫得很不錯👍🏻希望您繼續努力。
有一點與筆者商榷 - 可能是我一直誤解,「歐洲憲兵」應該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外號吧?是指他大力幫助歐洲各國鎮壓革命,維護梅特涅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