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周末好,今天要讲的故事有些悲伤:政治暴力所留下的长久伤痕。
Parents who witnessed violence usually tell stories to their children, so even people born long after the violence can still be affected.
饥饿
我的童年教育之一,就是听母亲讲大饥荒往事。
母亲带我在田野间散步,常常不由自主地讲起哪些野菜好吃,哪些不能吃,59 年就是靠这些野菜活下来的。
可为什么不吃粮食?
粮食都上交了,哪有多少粮食吃?风调雨顺,田地里的野菜长得好极了,但人不能只吃野菜,还是要吃粮,只吃草不吃粮,人的腿会浮肿起来,一旦浮肿就快要死了……
于是外公外婆就这样饿死了,留下三个孩子:我的舅舅、我的姨母和我的母亲。
大饥荒中曾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但更常见的却是人类舐犊情深的爱,父母选择把保命的食物留给子女。
饥荒过境,带走父母,留下孤儿。
孤儿挣扎求生,长大成人,组建家庭,再把故事讲给孩子听,嘱托他不要忘记。
伤痕伴随记忆传递下来。
长大后我读到《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当我父母于 1979 年购买了一台冰柜后,没过多久,里面就摞满了用塑料冰激凌桶装着的豌豆、蚕豆、芦笋和浆果,每个桶上都贴着标签,标明日期,并定时循环。 就连小茴香和欧芹都用塑料纸卷成小捆贮藏备用,这样在一年中的无论什么季节,都不会再有匮乏之虞。
每当我对这些储备物资大加嘲笑,说它们足够供养一支军队时,她就会冲我摆摆手指说: “这是为了以防你的托尼·本成为执政者。”
我母亲了解意识形态,她也了解饥饿。在她二十一岁时,斯大林发现可以把饥荒当作政治武器来对付乌克兰富农。
她知道——此种知识在她在英国生活的五十年里从未被忘记,而且又从她身上渗透到了她孩子的心中——
她确定无疑地知道,在乐购超市和消费合作社堆得高高的货架和存得满满的柜台后,饥饿依然在游荡徘徊,它撑着骷髅的身躯,睁着空洞的眼睛,伺机而动,一旦你放松警惕,就将你摄入囊中。它会伺机抓住你,把你推上火车或大卡车,或是推进四处奔逃的人群中,将你送上另一次旅途,那旅途的终点通常总是死亡。”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母亲有先见之明。
21 世纪 20 年代,饥饿依然在游荡徘徊。人依然可能被推上大巴车,送上死亡的旅途。
暴力
王裕华教授曾研究“文化大革命”的长期影响,他发现:如果一个地区在文革期间发生过残酷的暴力,这些记忆会被一代代保留下来,长久影响当地人对中国政府的态度。
这种影响在 21 世纪的民调中依然很显眼,文革暴力频发地区的人对中国体制持有更强的批评态度,更倾向于谴责中国缺乏民主和言论自由。
政治暴力留下的伤痕为何如此长久?
一个原因是目击了暴力的家庭成员会给新一代讲故事。没有经过那个年代的新生代,通过聆听父母的谈话受到影响。
目击过国家暴力的父母,会不由自主地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相信政府。
伤痕的记忆并不导向公开的政治反抗,恰恰相反,对铁拳的记忆让人更不敢(unwilling) 反抗强大的国家机器。
亲身体验过镇压或者家庭长辈有这类体验的人,更容易表现出(pretented)对政权的忠顺态度。
被铁拳过的人心有怨言,但外在比普通人更安静,暴力制造出“沉默的异议者”(silent dissidents)。
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民怨,是一种面对强大政权的无可奈何。但只要记忆传承仍未磨灭,他们就无法真正全身心地去“信任”政府。
而一旦国家镇压能力降低,低合法性政府流露出脆弱性(vulnerability),长久的民怨就会喷发而出。
东欧 1989 革命的突然性就与此相关。
人们前一刻还表现得无比忠顺,下一刻突然涌上街头。革命爆发得如此出乎意料,超过当权者、西方观察家、本国异议分子和民众自己的预期。
此前漫长的共产主义统治期里,频发的政治暴力制造了足够多的“沉默的异议者”。那一年东欧民众终于看到了摆脱专制的希望,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从沉默到行动的革命动员。
惊雷于无声处酝酿。
进一步阅读
这只是一篇小散文,并不严谨。
我可能误读、曲解或过度阐释相关学者的研究。建议聪明的读者进一步阅读,以获得自己的见解:
Yuhua Wang: How has Tiananmen changed China?
Yuhua Wang: The Political Legacy of Violence during China's Cultural Revolution
Balcells L. The consequences of victimization on political identities: Evidence from Spain[J]. Politics & Society, 2012, 40(3): 311-347.
Rozenas A, Zhukov Y M. Mass repression and political loyalty: Evidence from Stalin’s ‘terror by hunger’[J].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019, 113(2): 569-583.
Kuran T. Now out of never: The element of surprise in the East European revolution of 1989[J]. World politics, 1991, 44(1): 7-48.
玛琳娜·柳薇卡:《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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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半沉默了,因为我理解了我一直以来的反骨从何而来,曾外祖父是我们家那一片有名的大地主,入赘的外公却没享受多久就遭遇了土改,据说一直到我外婆离世,他都不止一次的在抱怨自己因为外婆的成分太高而没能升上队里的书记,到退休都只是打算盘的普通会计,家里至今还传下来一个碎裂的玉扳指,我妈说是当初抄家批斗外公外婆的时候打碎,被好心的亲戚小心收起来,事后还给我们家的,也因此,尽管我妈是共产党员,是政府公务员,但她给我从小的言传身教里,就没有对现体制的那种无条件的信任,而总是带有怀疑的、谨慎的眼光,这种习惯影响了我,让我一直对外界充满好奇,从而发展到今天,我想我也会将这种怀疑传承给下一代。
难怪老中会抢盐,原来是肌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