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圣诞节快乐!
2023年已近尾声,那就聊一下历史的残局(Endgame)吧,或者时髦词“历史的垃圾时间”。
中国上一次进入残局并非庚子国变后的晚清日落,而是离我们近得多的 1970 年代。
1971 年,助力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得力副手、写进党章里的接班人、“永远健康”的林彪同志命丧温都尔汗。
文革无以为继,政治陷入僵局,民生经济萧条。
但毛泽东还没死。他不死,文革歹戏拖棚,一切都无从改变。
对毛失望透顶的党内干部和党外青年只能干熬,盼望“万寿无疆”早日去见马克思。结果却先等来周恩来去世……
1976年清明节,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北京市民借着悼念周恩来的名义发起“四五运动”,聚集天安门广场献花、念悼亡诗、追打警察、掀翻汽车、冲击人民大会堂。
“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誓把今日的秦始皇送上历史的断头台,让愚昧、专制、封建的制度一去不复返。”
《天安门诗抄》,1976 清明节
“伟大领袖”密切关注着广场上的动向,精明如他当然知道“秦皇”究竟在说谁;四个月后,毛泽东郁郁而终。
1976 年 10 月 5 日,华国锋、叶剑英、汪东兴发动怀仁堂政变。垃圾时间结束,中国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铁板一块、人人愚忠只是“文化大革命”政治高压所塑造的假象。在这五年残局时间里,人心思变,暗流涌动,酝酿出了新的可能。
文革源流
毛泽东在中共党内的声望于 1956 年到达顶峰。
国门外的韩战和国境内的政治整肃同步进行,确定了中国在共产体系内的稳固地位。
在苏联技术扩散支持下,首个五年计划超额完成,农业国迈入工业化。经历“三大改造”,党权深入农村和边疆,城市居民也被编入严密的“单位制”网格。
除了迈不过去的台湾海峡,外无大患,内无强敌,一个暴烈、强大而稳固的共产主义政权在抗战、内战与韩战的废墟上冉冉升起。
然而历史之神偏爱开玩笑。谦受益,满招损,实力滋长野心:瞧不起赫鲁晓夫的毛泽东认为自己才是共产主义世界的新一代领袖、斯大林真正的接班人。
历史进程陡然加速:双百运动、大跃进、中苏决裂,短短三年就酿出人类历史上死亡人口最多的大饥荒(3000万——4500万非正常死亡,按照不同的统计口径)。
大灾当前,人非草木。中共干部们面对本党这位浪漫又狂妄、自信又多疑的领袖,只能用进谏之类的“柔性政变”方式要求领袖认错,退居二线。以“守序专制”取代“混乱专制”。
1959 年庐山会议,彭德怀率先对毛泽东发难,惨遭镇压。第一次柔性政变失败,大饥荒继续。
1962 年七千人大会,刘少奇率领党政官僚体系批评毛泽东:“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毛泽东认错,第二次柔性政变成功。
这七千人包括中央局、各省、市、地、县、厂矿领导人,他们推崇刘少奇这种“儒家斯大林主义者”。务实、勤政、铁腕的政工干部以理性规划主导国政。
党国精英已对毛泽东去魅,如同对待家里遭人厌的老长辈,敬而远之,仅仅维持表面上的尊重。其中身段柔软的周恩来最擅长表演忠诚,而生性倔强的邓小平懒得出演。
这也决定着三人未来的命运:刘少奇身死,邓小平起起落落,周恩来与毛缠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请看毛泽东后来的抱怨:
“邓小平从来不找我,从五九年到现在,什么事情不找我。”
“邓小平耳朵聋,一开会就在我很远的地方坐着。五九年以来六年不向我汇报工作”
“邓小平对我敬而远之”
领导人下台或者被架空,在共产主义世界并不独特。苏共政变推翻赫鲁晓夫,德共昂纳克取代乌布里希,越南共产党黎笋架空胡志明……
真正独特的是:失去党国精英支持的毛泽东,多年以后居然能够卷土重来。他充分利用了一个时间差:中国普通民众和青少年一代对毛泽东的信仰崇拜,迟至 1966 年才达到最高峰。
因此 1966 年“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在林彪支持下,发动党外青年一代,清算与他路线不和、对他本人不敬的党国精英。
支持毛泽东的三股力量:
毛的嫡系人马
以林彪为首的军队
被发动起来的党外青年群众
党外群众对官僚体系有诸多不满,这种不满由毛泽东亲自点燃,怒火指向刘少奇为首的党政官僚。
当第一批红卫兵(干部子弟为主)发现整场运动的斗争对象居然是自己父母时,他们对毛泽东也迅速去魅了。
当第二批红卫兵(民间造反派)打倒了党内官僚后,自然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最终林彪领导的军队出场,以血腥暴力恢复社会秩序,压制已组织起来的造反运动,赶红卫兵们“上山下乡”。百万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中变相劳改。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反思,思考国家和个人的命运。
视频:1969 年中共九大资料片,文革的顶点
1969 年起,中国已变成由军队实质管理的国家,毛泽东对林彪的疑心滋长。
1971 年林彪的政变企图失败(被自家崇拜毛的女儿告发)出逃苏联,折戟温都尔汗。
文革破灭
因此除了惯常的“十年文革”叙事之外,史学届还有“三年文革”和“五年文革”的说法,前者认为文革 1969 年就结束了,后者认为文革到了 1971 无以为继。
林彪事件为文革和毛崇拜划下了休止符。
“一九七一年的林彪事件,几乎是当天从境外广播中听到的。
这是七十年代最重要的事。毛泽东的神话顷刻崩溃。从一九六六年八一八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开始,不,从刘少奇提出“毛泽东思想”开始,至此,催眠终止。
大家都从床上坐起来,互相看着,震惊中涌出喜不自胜。虽然竹笆草房永远是透气的,但是大家还是往外走,觉得外面空气好一些。”
阿城《听敌台》
写进党章里的接班人居然叛逃,总是站在毛泽东身侧的助手是叛徒?
被打倒的干部们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党外青年群众等着毛泽东给个解释。最终林立果起草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下发至县级,作为林彪阴谋的证据,其中写着:
他们的社会主义实质是社会法西斯主义。
他们把中国的国家机器变成一种互相残杀,互相倾轧的绞肉机式的。
把党内和国家政治生活变成封建专制独裁式家长制生活。
实际上他已成了当代的秦始皇……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而是一个行孔孟之道借马列主义之皮、执秦始皇之法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
其中对社会现状的分析,大概也能引发阅读者的赞同:
党内长期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被排斥和打击的高级干部敢怒不敢言。
农民生活缺吃少穿。
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
红卫兵初期受骗被利用,已经发现充当炮灰,后期被压制变成了替罪羔羊。
机关干部被精简,上五七干校等于变相失业。
《五七一工程纪要》如同一道闪电,毛崇拜烟消云散。在各种与文革相关的私人回忆里,很多知识青年都会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得知林彪身死时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就像美国同代人回忆起肯尼迪遇刺。
同时被普遍记忆的还有偷听敌台的经历。
天南海北的知青和中共干部们,通过收音机来掌握中国政治的动向。偷听敌台在 1970 年代已成常态。美国之音电台成了《人民日报》之后的中国第二大公共媒体。
“草原地广人辟,天高皇帝远,蒙族干部,言语不通,难做‘政治思想工作’,竟对知青播放的美国之音开始曲‘扬基歌’大加赞赏,连连夸奖这一乐曲的动听。不知是哪个知青,还将诸如‘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之类的词加入曲中,唱给不断追问的牧民听,逗得知青们捧腹大笑。”
内蒙知情回忆
表面铁板一块,野火地下燃烧。
在没有民意调查的年代,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无从统计究竟有多少人产生了反毛意识,直到 1976 年四五运动爆发,外国观察家才能发现中国内部的暗流涌动。
四五运动
1975 年邓小平短暂恢复工作,帮助毛泽东收拾经济烂摊子。然而毛要求邓小平继承文革遗产,等自己死后不准推翻文革政策。邓小平拒绝,因而再次被解职。
毛泽东对自己死后的局面忧心忡忡,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嫡系有能力维持局面,尤其是周恩来等一系列干部仍在位的情况下。
1976 年 1 月 8 日,周恩来去世。遗体告别仪式上,江青不行脱帽礼,毛泽东不参加追悼会。
据张玉凤回忆,她当时问毛:“去参加总理的追悼会吗?”毛泽东拍拍自己的腿说:“我走不动了。”
内部通令不准群众戴黑纱,不准送花圈,不准设灵堂,不准开追悼会,不准挂遗像。
1 月 11 日,北京百万市民自发上街为周恩来送行,“十里长街送总理”。这不只是哀悼,也是一种政治反抗。人民日报对此事不做报道。
月后流言四起,说毛泽东在中南海里放鞭炮庆祝。
对毛泽东已经完全失望的人多多少少还对周恩来抱有一些好感,现在,毛泽东及其亲信连周恩来也不肯放过,使人们感到执政集团里已经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于是,群众性的抗议活动首先在南京爆发,很快就蔓延到北京和全国各地。
1976年 3 月 29 日,南京市民率先上街游行示威。口号:“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
4 月 4 日、5 日清明节,中国多座城市发生示威游行。最激烈的冲突出现在天安门广场。
因为中美关系缓和,当时北京已有外媒记者驻站,《纽约时报》记者发回现场报道:
北京,4 月 6 日周二——昨日北京天安门广场爆发暴力示威,显然是出于对已故前总理周恩来及其同志者的支持。几乎无人采取措施制止示威活动。
抗议活动持续了一整天。约 3 万示威群众试图冲进人民大会堂,许多人放火焚烧汽车和附近的一幢建筑。随后,民兵手持木棍进行清场。
中共高干子弟如此回忆:
“那几天,毛泽东密切注视着天安门广场。他与广场同呼吸共命运。虽然他已半截身子入土但并不妨碍他掌握广场的动向。
他的心情很沉重。以前,天安门广场属于他。现在,广场不再属于他。他悲怆地意识到他与广场的蜜月已经结束。他已不再是广场中人。他力图还是,但广场已不收容他了。广场抛弃他了。”
刘亚洲
四个月后,毛泽东郁郁而终。
毛泽东死时,我正在北京,毫无感觉(他已在听敌台的云南知青心里于七一年死去)
阿城
正如那一代中国人都会背诵的诗歌: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臧克家
中国新生
毛泽东的死亡以一场全国哀悼剧终,没有人敢不痛哭失声。其中有多少真诚的眼泪,有多少感时伤世,有多少喜极而泣,没有民调专家能做统计。
文革产生了一系列意料之外的后果:
它彻底消磨了共产主义狂热,意识形态退烧;
它打碎了中央权威,权力碎裂到地方;
它毁掉了计划经济体系,反而为接受市场化转轨提供了可能;
它使中国进一步脱离了苏联阵营,转而加入美国体系;
这四个条件都为改革开放政策铺平了道路。同时更重要是:
它让一小部分中国人民,尤其是出身城市的年轻知识分子,产生了新思想。他们在苦难中反思体制,在黑暗中信仰光明,一步步走向已在中国断代许久的人权与民主意识。
最终新的思维点燃新的行动,产生了走上街头的集体抗议。这股改变中国的冲动如潮水拍岸,波涛汹涌于整个八零年代。
今天先写到这里,以后再聊中国变幻莫测的 1980 年代~
推荐阅读
我们读历史,是为了体会人类面对各种处境所作出的选择,而不是拿历史做简单的影射或类比。
历史从不重复,它只是偶尔押韵。每一代人都面对全新的局面,要求时人做出自己的选择。而我们的选择,也将汇入未来的历史,被后人记忆。
我主业不是中国现代史,文中史实错漏之处,请各位朋友不吝批评。
进一步阅读:
阿城:《听敌台》
杨小凯:《 牛鬼蛇神录》
陈子明:《四五运动:中国二十世纪的转折点》博智出版社,2006
麦克法考尔:《文化大革命的起源》,香港中文出版社 2012
麦克法夸尔、沈迈克《毛泽东最后的革命》,香港星克尔出版公司 2009
魏昂德:《脱轨的革命:毛泽东时代的中国》,香港中文出版社 2015
文安立:Brothers in Arms. Washington / Stanford 1998
拉琴科:Two Suns in the Heaven. Washington, D.C. 2009
沈大伟:China's Leaders: From Mao to Now. Washington, D.C. 2021
白思鼎、李华钰编:《中国学习苏联》,香港中文出版社 2019
潘佐夫《毛澤東:真實的故事》,聯經出版公司 2015
高文谦《晚年周恩来》,明镜出版社 2003
另外,陈兼教授的周恩来传记明年将由 Harvard Up 出版,翘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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